原创吕珂昕零度往上
时间长了,庆幸慢慢退下去,对家庭的损失、重建的迷茫又慢慢泛上来。
文
吕珂昕
监制
张凤云
编辑
十八刀
陈艺娇
美编
刘念
听到山后面一声巨响,龙吟一样,李秀泉第一反应是“起龙”了。那天她正在屋里吃着饭,这声音震得她耳朵疼。跑出去一看,整个山都冒着黄烟,山顶塌下来一大块,大树带着泥水飞起来。
“活这么大岁数我也是头一回见。小时候老人给讲过,山里的大蛇修炼多年,终于修成龙,腾空而起,还要伴着电闪雷鸣、大雨倾盆、地动山摇。”回想起7月6日家门口的那场泥石流,湖北省英山县百涧河村这个农村妇女仍然有点激动。
泥石流是突然发生的,而大雨已经持续下了近一个月。6月8日,湖北省提前近10天进入了梅雨季。天空仿佛打开了一个阀门,不停地下雨。全省近百个县市区遭遇持续暴雨,沟满湖平,甚至田里都是水。
县城水位快速上涨。
进入7月,雨还是没有停。到7月6日,英山县已经连遭7次强降雨袭击,当天24小时最大降雨量超过毫米,累计降雨量毫米,突破历史极值,相当于有些地方一年的降雨量。
县城一度泡在了水中。县里紧急在高考考点搭起了帐篷长廊,架起了考生专用的防洪桥;受灾的村民开始转移,关乎南部英山水位的白莲河水库开闸泄洪;有的村庄河水已经涨到了家门前,村民在门口抓到了五斤多的鲢鱼……然而对于大别山腹地的这个环山小县城来说,暴雨只是第一重考验,更大的冲击紧随其后。
为保障高考,县里紧急搭建防洪桥。
“起龙”了……
百涧河村在英山县温泉镇的东部,一条百涧河穿村而过。
7月9日,记者一行人进村的时候雨已经停了,薄薄的云层里偶尔能看见太阳,由于连续下大雨,空气闷热又潮湿。百涧河的水一落千丈,只有从地势落差产生的湍急水流中才能想象出她前几日的威风。
“你没见,水都漫到路上了,河岸根本都看不见。坡儿垴村那个村支书听说就是这样滑下去的,水又急,一下就冲走了。”一位村干部说。
李秀泉的房子在山上,我们跟着她往上走,一层层的菜园、茶园和庄稼旁边就是三次泥石流给山体留下的巨大伤疤。顺着山势垮塌下来的杉树和黄泥搅合在一起,横七竖八地扎在那里。
7月10日,无人机拍下的百涧河村泥石流情况。谭文摄
7月6日,英山县遭遇了第七轮暴雨袭击,县城内涝积水严重。为了高考不出意外,县政府紧急协调有关部门连夜在两个考点搭建了帐篷长廊和专用防洪桥。当时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可以稍微松口气了,一场泥石流在上午九点左右就突袭了村庄。
“什么异常也没有,前一天晚上睡得特别踏实。”李秀泉家是一栋三层小楼,距离泥石流发生地不到百米。因为今年下了一个月的雨,几乎天天不断,一层的水泥地面已经被湿气浸透了,弯弯曲曲的白色水渍就冒了出来。
泥石流发生那天早上雨下得很大。李秀泉照旧第一个起床,洗了衣服,去棚里喂家里的十多只鸡,然后开始做小孙子最爱吃的韭菜饼。和面切菜打鸡蛋,不到半个小时就煎出了满满两大盘。摆好桌,端上煎饼,一家人也都起来了。
从李秀泉家往西南再上50米,是堂弟赵拥军的家。受疫情的影响,县城小学早早给孩子们放了假,期末考试也不统一进行,而是叫家长去学校领了卷子,学生在家考,考完之后拍照片传给老师阅卷。赵拥军提前两天就把试卷拿回来了,这天早上八点吃过了早饭,他监督着女儿赵铁男开始考试。
接近九点,赵铁男已经答完了前面所有的题目,还剩下一道作文题。赵拥军想起一大早为了准备考试,两头猪还没喂,嘱咐了女儿一句就起身去厢房喂猪。
这两头猪仔是他端午节买下的,每头60多斤重,多块一头,价钱比以往贵了不少。但是现在猪肉也贵,他盘算着过几个月长到多斤卖掉,也是一笔可观的收入。
“轰……”的一声就像一个大雷在天上炸了,正在吃饭的李秀泉愣了一下,以为是山上的水库塌了,放下碗,嘴里的韭菜饼还没咽下去就跑了出去。
“塌了!塌了!”李秀泉循着声往赵拥军家方向跑,雨伞雨衣都没带,兜头就被大雨浇透了,等看清了山上的情形,她也被吓呆了:黄色的泥沙如同波浪一样翻涌而下,升腾起来的黑黄色水雾遮蔽了天空,仿佛有什么东西破山而出,带起一阵阵令人颤抖的震动。
“不是水库塌了,是泥石流。”李秀泉说,当时就想起小时候家里老人给讲的“起龙”,直接吓哭了。记不清过了几分钟,她才反应过来,抖着声音对闻声赶来的丈夫说:“快喊儿子他们赶紧下山。”
“声音很可怕,像直升飞机,山还在晃。”赵拥军回忆,他们家离崩塌的山体更近,看得也更清楚,“泥水经过的地方,树、茶园还有建筑都没了,像电影里的世界末日。”
赵拥军的第一反应是人不能在房子里。他大声喊妻子和女儿赶紧出去,转身进屋去背自己的老母亲。等所有人都离开房子,他才掏出手机抖着手给村委会打电话。
“手机屏上都是水,手上也是水,急得怎么拨都拨不出去。”
看着泛黄的泥水向家里冲过来,妻子和女儿都吓哭了。“我让他们赶紧往山下走。我又去房后看了一下,这时候泥沙已经将屋外的沟渠堵了,还顺着家里的走水口扑进后门,往家里灌。”赵拥军回忆。
儿子的车就停在家里的车库。他跑回家关后门,车库里的泥水已经有半扎高,摸索着拉开卷帘门,水才流了出去。
“多亏前面都是一层一层的茶园,第一波泥石流也没那么多,要不然我们的房子就完了。”
紧急时刻,他还没忘记去女儿房间拿了刚刚做好的卷子,“匆匆忙忙的还掉了一张,第二天才给老师拍了照传过去。”
“幸亏我壮实”
五号这天,百涧河村村委会副主任、民兵连长吴敏睡得不太踏实。
外面不停地下雨,县里镇里的防汛工作群反复推送六号的暴雨预警,他一条一条都转发到了村里自年初防疫建起来的大小群里。他心里惦记着村里的那几个塘堰水库,准备明天5点半起来,先把几个容易涨水的塘堰水库都检查一遍。妻子叮嘱他,这两天雨太大,“千万千万要注意安全。”
六号早8点半,村里原定要开一个主题党日活动,主题是防汛。进入梅雨季,特别是6月21日大雨之后,田里沟渠已经灌满。从县到村,大家的神经都绷紧了,应急响应已从Ⅲ级提高到Ⅱ级。
其实,进入梅雨季之前,英山县一直是“干渴”的。作为一个地势东北高、西南低的小山城,英山的雨水很难留得住,最终都要汇集到最下游的白莲河水库,为临近的罗田、浠水攒下大量的用水。
“不管是防火抗旱,还是防汛防洪,都是我们村干部的工作。”这个79年出生、长着一张娃娃脸的副主任,是村里最年轻的党员干部,也是家里的长子、两个孩子的父亲。
年,他从浙江杭州回来,在周边县城做建筑装修。那年雨也下得特别大,村里防汛形势严峻。作为为数不多的年轻党员,他主动跟着村委会干部去防汛抗洪。后来,村民选他进入村“两委”,他在年收入七八万元和不到三万元中犹豫了一段时间,最终还是答应回来。
雨下得正大,村部是个简易的钢构屋面房,屋顶有几枚钉子松了,大雨顺着空隙从墙上流下来,不一会儿就成了一条条“小溪”。几个早到的干部说着话,就听到远处传来一声闷响,大家惊了一下,放在桌上、兜里的手机就开始嗡嗡作响。
“五组上面的水库塌了!”
刚刚巡逻回来的吴敏立刻抓起摩托车钥匙,冲出门去。
村委会距离五组所在的山坳并不远,平时骑摩托车也就五六分钟。这天吴敏被雨打得睁不开眼、看不清路,不过还是硬生生用了3分钟就跑上了半山腰。
“很多村民都给我打电话,顾不上接。”到了赵拥军家附近,吴敏刚掏出手机,就听到有人在下边大喊,“水库下面有个人被泥石流埋住了!”
吴敏又赶紧往水库方向跑,一眼看到了已经被泥水淹到胸口的五保户饶惠齐。那里本来是一层层的茶田,雨水山洪裹夹着泥土倾泻而下,如今已经变成了一片泥潭。
吴敏赶紧跳进去抱住老人,像拔萝卜一样想把他从泥里拔出来。泥淖太厚,老人的衣服上都沾满了厚厚的泥,根本拔不动。他又把老人的双手绕在自己脖子上,俯身托住老人的裤腿,把老人抱了起来。
闻讯赶来的村干部和村民也跳进泥里,七手八脚地把两个人接了出来。
“他很瘦,但在泥里也很沉,幸亏我壮实。”吴敏说。
刚出来没两分钟,饶惠齐挣扎过的地方就被第二波泥石流迅速掩埋了。
“当时真的惊险,再晚几分钟,冲下第二波泥石流,人肯定找不到了。”站在高处的赵拥军目睹了救人的过程,回想起来仍然感到后怕。
把饶惠齐救下之后,吴敏和村干部们马不停蹄继续往山上赶。住在弯坳最顶端、距离泥石流发生地最近的是赵克清一家。他们进屋的时候,78岁的赵克清正在琢磨自己家被卷走的厕所,老伴儿在家里刷碗。“当时我就急了,我说你们俩怎么还在这儿,连拖带架把两个老人带下山来。”吴敏说。
最终,五组42户人无人伤亡,都安全撤离到了山脚下的一处茶厂。一部分村民投奔了亲戚,30户78人等待着村里安置。后来村“两委”跟村头的驾校商量,把驾校小楼的四层空了出来,改成五间宿舍,男人住一间大的一间小的,女人住3间小的。
本报记者在采访安置点的村民。谭文摄
李秀泉也跟大家住在一起。她都忘了自己那天是什么时候把那块韭菜饼咽下去的,就记着后来跟着村干部挨家挨户叫人。儿子临走前,劝她跟着自己回城住,她没去。她说要留下来照顾年纪更大的,家里还有十几只鸡,也得回去喂喂。
忙了一天,晚上给嫁到湖南的大闺女打电话,心里又害怕起来。“差点儿就没命了。”李秀泉对着电话那头的女儿说。
被埋的多头猪
同样感到后怕的还有梅岩村的30多户村民。
百涧河村泥石流暴发一小时后,梅岩村七组所在的九龙山也出现了大面积的山体滑坡,11间房屋破损,一家养猪场被冲毁掩埋。
“山从上面哗啦一下往下掉,泥水从我后窗户窜进来,把屋子里的桌子电视全毁了。”76岁的五保户马九龄穿着村委会发给他的海军衫,跟记者提起那天的情形。他说自己当时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就拼命跑。
也是幸运,梅岩村村委会的干部们当时正在附近检查,见状迅速接应跑下来的村民,并大喊着、吆喝着,组织周边的住户赶紧撤离。
“山上的树,还有猪场给挡了一下,不然真的就没命了。”马九龄下山后大哭了一场,到现在晚上也睡不好,“梦到了还是会害怕。”
这个挡住了大部分冲击的猪场就是鑫龙猪场,48岁的田国江是猪场的负责人。7月6日10点左右,当别人打电话告诉他“猪场被冲垮了”的时候,他还以为这是一个玩笑。一大早他还去检查了一遍猪场,现在一只脚才刚踏进家门,猪场怎么会说垮就垮了呢?
他一边往回赶,一边给猪场员工打电话,电话响了很久,没人接。
“怕极了,手都哆嗦,怕我这两个员工出事。”两位员工的其中一位是兽医,从他接手猪场就跟着他一起干,另一位员工虽然时间短些,但也在他这里干了两三年了。
等他到了现场,一切都毁了:六栋猪舍只剩下了半栋,五六头猪紧紧挤在一起逃过了一难。其他的五栋半,只剩下被冲出去很远的建筑残件、大量的泥沙和偶尔露出来的猪的脚或者头。
救援队和村民挖出鑫龙猪场被掩埋的猪。伍心语摄
万幸的是两个员工听到了响声,千钧一发之际跑了出去,捡回了两条命。
“半拉子山坡裹挟着洪水直扑下来,瞬间就把猪舍卷走了。”他们被吓得魂飞魄散,直到田国江赶过来,两人仍然哆嗦着说不出话。
田国江欲哭无泪。说起猪场的损失,这个身高1.7米左右、浓眉大眼的中年人带着哭腔,“头猪,58头母猪已经怀了崽,眼看着这几天就要下崽了。”
田国江没想到自己人到中年会经历这样的劫难。在养猪之前,他做的是建材构件方面的生意。生意也不大,就是父母加上夫妻俩一块干。辛辛苦苦半辈子,挣了个小康之家,家里新房有了,车也有了,还帮儿子开了个洗车厂。
后来,随着当地建筑行业的饱和,生意没那么好了。田国江和妻子守着家里的老人孩子,也不愿意走太远,就想着转转行找找新路子,这才接下村里这家老旧猪场。
万元改造猪舍,万元买母猪仔猪,给工人发工资,年开始养猪,他们已经前后投入了万元,掏空了半辈子的积蓄,还欠下了万元的外债。
“前几年都在投入,也没有什么进账。从去年市场好起来,以为今年终于可以翻身了。”田国江神色黯然。他还提到,近头猪,因为他不会弄耳标,只有6头母猪上了保险。
滑坡发生的当天,县里镇上赶来的干部、救援队和村民们帮他一起争分夺秒地挖,一共救出10几头猪。后来又陆续死了几头,最后只剩下6头。“伤了内脏了,喂也不吃食,只能喝点儿水,最后就死了。”
然而乱摊子还要收拾。在确定没有继续滑坡的风险之后,村委会全体出动和他一起清理,花了整整4天,终于把现场全部消毒完毕。
“还是睡不着”
村头驾校从来没有一次性住过这么多人。临时改造的宿舍,地面铺了防潮布,上面摆着一排深蓝色的行军床,床上零散地扔着牙刷毛巾之类的。女人们大都聚在一起,男人们有的自己坐着,有的下楼溜达,一只白色的狗趴在安置床下,也不动弹,安静地看着。
被村民带到安置点的狗。
村民们告诉记者,前两天晚上大家几乎都没有睡着。雨还在下,他们担心泥石流会再次发生,家里的房子,养的鸡、羊、猪,每一样都让人牵挂。
村干部忙着张罗安置村民的吃穿住用。泥石流来得太突然了,当天所有转移的村民只能分到一块遮雨布,在地上打了地铺。第二天,县应急局紧急调拨了行军床,英山红十字会送来了毯子、脸盆、拖鞋等生活用品,其他组的村民自发捐了米、面、油。
安置点里有厨房,厨具也一应俱全。村委会给村民们分了工,特别是年轻的妇女两三人一组,每组一天,轮流给大家做饭。午饭和晚饭有时候一荤三素,有时候两荤两素。艰难时刻大家变得格外团结。
最初两天怕危险不让回家,女人们吃完饭就聊天,聊泥石流那天自己看到了什么,历年的大雨,关于洪灾的新闻。
一位村民说,年雨也下得凶,百涧河河水暴涨。年趁着村里修路,百涧河村多方筹措资金搬走了河边的村民,拓宽拓深了河道。直到去年10月工程才全部完工,村里还因此欠了万元的债务。
“光是村民搬迁就花了多万。但是这事得做,要不今年下这么大的雨怎么办?”王锦义说。他是村里的第一书记,驻村已经3年了。这次安置村民缺钱缺物,是他打电话跟自己的原单位去要的。
7月8日,相距一百多公里的黄梅县同样发生了泥石流滑坡,8名群众不幸丧生。坡儿脑村落水的村党支部书记的遗体也找到了,县里为他开了隆重的追悼会。看到这样的消息,村民们唏嘘不已。“人在就好,总会慢慢好起来的。”
但时间长了,庆幸慢慢退下去,对家庭的损失、重建的迷茫又慢慢泛上来。
而在这个超长待机的梅雨季,湖北省的众多地区损失还在增加。据湖北省应急管理厅的数据,截至7月14日,全省已经有17个市(州)91个县(市、区)出现较重灾情,紧急转移安置了32.63万人次,受灾农作物面积.56万亩,初步统计受灾损失达到了.89亿元。
庞大的数字具体到每一个家庭,都是需要一点一点重新拾起的生活。
趁着这几天天晴,赵拥军一家抓紧回去收拾房子。一层的客厅、房间、车库里都铺满了厚厚的泥沙。茶园正是收获的时候,却有一亩多已经完全毁了。妻子在剩下的茶园里采茶,有时会悄悄抹眼泪。
李秀泉也每天回家去喂鸡。因为疫情和大雨,他们家上半年的收入减少了1万多元。灾情发生前她跟别人定了两头猪仔。本该这几天去拉回来,她想了想跟人家说先算了,“五组这个弯坳的自来水管坏了,家里没有水,没法儿养。等来了水再去买。”
李秀泉给记者看她养的鸡。吕珂昕摄
田国江把还活着的6头猪送到了蕲春朋友家的猪场,两个员工也跟着过去了。听说县财政为全县买了巨灾保险,受灾的茶园、水稻、家畜可以申请赔付,他也把自己的情况说明交了上去,正在等信儿。
(谭文伍心语对本文亦有贡献)
农民日报脉动工作室出品
原标题:《被洪水“突袭”的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