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立书
农历丙申年季春，三月十三日，恰逢谷雨节。余随同事向文兄下乡，到局精准扶贫村联系工作。村子地处大别山的群山深处，离县城约五十华里，名叫柳树铺村，位于白庙河镇的东边，夹在两条南北走向的山脉之间。两山皆不过七八百米高，自北向南迤逦而来，东山名叫猪婆尖、火炉尖，西山名曰荣华寨、雷公垴，两山对峙下的那条峡谷与长畈，便是东安河。往下游三五里，就是当今那闻名遐迩的漂流胜地--进士河。东安河，乃罗田河/义水河的源头之一。
年，为拦截东安河水，防洪灌溉发电，造福下游黎民百姓，千名筑坝民工，肩挑背扛，历时两载，筑成东安河水库。五十年来，它依山就势，自北向南，安卧在这青山碧岫之间，宛似一颗幽蓝的宝石，护佑和滋润着下游的村落与良田。枫树铺村的十几个垸子，散落在水库两岸山林和库外那狭长山谷之中，一代代人与东安河水库毗邻而居，繁衍生息。
那日午饭后，正欲与同伴一道回城，忽想起去年暮秋时节，来东安河走访精准扶贫对象户，见此处山水宜人，清静安谧，犹如一方世外桃源，正是闲住、读书、懒睡与散心之佳处，暗自生了期许，只待隔年兰草花和杜鹃花遍开的时节，来此小住两三日，感受春暖花开之季此地山川秀丽，峡谷清幽；或可散发弄舟，朝夕绕库而行，做一回闲人、懒人与散人。
冬去春来，这个小念想在心里慢慢发酵，至此晚春将尽，当然不可错过。于是，今日不等主人送客，我便涎着脸地提出，要在东安河住上一晚，美其名曰陪精准扶贫的兄弟们聊聊天，说说话。向文兄为驻点村第一书记，笑嘻嘻地答应好啊好啊，说晚上去库下那农家吃锅巴饭，有烟熏腊肉、腌辣椒炒东安河的细鱼和野笋、苦菜、鲜蕨苗等时令山肴下酒，禁不住我喜形于色、暗咽口水。又诱惑我说东安河的谷雨茶已新鲜出炉了，晚饭后品野生的山毛尖，愈发让人心痒难忍。
东安河水库管理处正在水库大坝西头，依山傍水，如山中孤寺，清净整洁，环境幽僻，正是睡懒觉的好去处。借了在此驻点的另一位同事的床铺，纳头便睡。山中岑寂，未有车马喧嚣，却喜檐声滴答助眠，睡得那叫一个香甜。一觉醒来，已是下午四点多了，几位却还在隔壁酣睡。悄悄起身，出了院子，一个人沿着水库西边的乡村公路，漫无目的，一路北行。
正值谷雨季节，又天近黄昏，仰看东安河的上空，满天的铅云散去，天色晚晴。看青天淡碧，朵朵云絮，或聚或散，好不悠闲。雨后的青山，明媚而清晰，自远而近，重重叠叠，淡淡浓浓。公路蜿蜒，掩映在深树交错下的浓荫里，光线熹微，半明半暗，行走其中，恍不知身在何处，晨昏莫辨。
行过两三里，未见行人，有三五户人家的小垸落躲在竹林深处，半遮半掩，阒无人声，鸡犬不闻，惟有清风飒飒，山鸟清啼。一路行来，但见青峰滴翠，漫山新绿溅溅，时有幽花一树明艳，远远地扑入眼帘。转过一个山尖，或遇柳絮纷飞，杜鹃怒放。夕阳返照，透过树隙枝缝，洒在鲜嫩的枫叶、麻栎和板栗树叶上，泛着绿莹莹的瓷光，让人忍不住想去捋几枝，亲两口。路边的油菜快要收割了，枝上的籽荚一路向上，半青半黄；麦子抽穗了，在晚风中挤挤攘攘，窃窃私语，正是那“高下麦苗新雨后，浅深山色晚晴时”的意境。蚕豆熟了，豆荚躲在叶子下，仿佛七八个月的孕妇，腆着大肚子；豌豆荚儿也饱满了，我边走边想象着新豌豆炖腊肉骨头的味道。
一个人，一条路，一直向北。悄悄地，东安河水库跟在我的身右，不紧不慢，亦步亦趋，我无良伴，尔亦无言。浓荫蔽处，不见其身影，走过半里一里，遇到林荫阙处，一回头，乍见她自春山绿树之中舒开一泓蓝眼，回眸一笑---此刻，湖上无风，镜面初平，春波无迹，一湖水影，群山簇聚；遇下一阙处，恰有山风骤起，便绿波皱面，青山影漾，湖水林风相与欢颜。
就这样，在绿荫深处的山路上踽踽独行，终于听到远处传来犬吠声，惊觉原来走了很远。看天色向晚，暮色四起，便折返而归。一团乌云从西边的云华寨上飘过来，竟然洒下霏霏细雨，空气愈发清净得没有一粒尘埃，我贪婪地一遍遍地深呼吸，想象满肺的浊气和满胸的块垒尽皆释放在这晚春的山野里。
我无比贪恋这繁复的新绿、纯净的空气和幽静之境。想起我所居住的小城，虽不繁华，小车却多如牛毛，嘈杂，车堵，空气时常污浊。如今国内所有大、中城市里，车辆如过江之鲫，汽车的尾气弥漫在城市上空，雾霾成了城市人心中挥之不去的痛--人类正在用自己最伟大的发明，一天天，一年年地摧残自己赖以生存的元素，一步步地毁坏自己的家园，却浑然不觉，不亦悲乎。如东安河这样水秀山青、远离喧嚣的地方，该有多么珍贵。
雨丝渐密，暮色苍茫，山谷中、水库上起了团团雾气，不过一个多时辰，山中晴晴雨雨，瞬息多变。回到住处，与向文兄、小金三人步行去两里外的农家吃晚饭，一路上，有农人牵牛荷锄归来，与向文兄相见语依依，由是感叹精准扶贫还真的密切了党群干群关系，早就该这样了。走过水库下的一片田畈，一垄垄水田积雨待秧，时有白鹭翩飞，或低头觅食，或单腿静立，或闲庭信步，不肯归巢。夜幕渐降，山色如黛，山脚下、田畈边的农家小楼一派静默，日暮渚田微雨后，好一副白鹭牧归图，人类与自然的和谐友好，比不过如此--幸耶，乐耶，赞耶！
四月的乡间，可以磨牙和下酒的山肴野蔌信手拈来，晚餐的地道和纯天然滋味，自不必说。在夜雨的淅沥声中，哥几个与主人推杯换盏，几杯水酒下肚，晕晕乎，淘淘乎。饭后，雨又停了，与主人坐在整洁宽敞的水泥小院里品谷雨新茶，夜色如墨，仰见门前屋后山峦之剪影，威严高耸，仿佛远在天边，又好似伸手可探，静穆，莫测，终与雨夜一同睡去。
夜风从东安河水库的坝上吹来，些许凉意，有些“夜凉明月都如水，雨后清风却似秋”的氛围。坝下三两盏灯光，仿若天幕星斗，又如江边渔火，不由想起“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的诗句--这样安谧的山谷之夜，宜闲坐、品茶、读书、懒睡与幽独，适合安放一颗驿动的、不宁的心，适合治疗失眠症。
正欲回寝，出院子时闻到了浓浓的新茶气息，一问，原来隔壁邻居在炒制新茶。我大感兴趣，回邻居的厨房一看，夫妇二人正在忙碌，男人在篾箕里揉搓新叶，妇人在柴火灶上翻炒，满屋弥漫着嫩叶的青草味道和新茶特有的香气。主人说这些新芽都是山林里摘来的野生茶尖，纯天然，纯绿色，纯手工，自采自制自喝。且将新火试新茶，哥几个忍不住各捻一撮，泡上一杯，果然味道醇厚，滋味悠长。想必，这样令人放心的绿色饮品，这样自给自足的农家小日子，这样的田园生活，亦令城里人向往吧。
一夜酣睡，香甜无比，果然是助眠之乡。起床稍作洗漱，复至坝上，天空依旧阴翳，山色空蒙，峰雾相抹，好一个“雨后千山净，林峦翠欲流”的图景。白云，雾霭，如白练，似玉带，缭绕山腰，袅袅娜娜，与青山舞袂，远远望去，仿佛人间仙境。大约东安河水库早比群山醒来，收集漫山淌下的一湖翠绿后，做了妆镜台，让四面青山对镜，梳了晨妆，贴了花黄。
离开东安河的时候，想起宋朝高僧显忠的那首《白云庄》：门外仙庄近翠岑，杖藜时得去幽寻；牛羊数点烟云远，鸡犬一声桑柘深；高下闲田如布局，东西流水若鸣琴；更听野老谈农事，忘却人间万种心--恍然间明白，原来我等农家子弟，所向往的生活与禅意，只在质朴的农事间，茅舍篱笆内，鸡犬相闻中，桑麻田埂下。白落梅说过：向往繁华的人，梦想成真后，心中会是无边的落寞；而向往淳朴的人，心想事成时，却会得到一种惬意的满足。但愿岁月长河中的你我，心中的桃花源，常在一山一水中，一花一草间；但愿那农舍炊烟，小桥流水，一缕浪花，一片白云，一潭静水、一声鸟鸣，一朵花开……便可以填满心灵的虚空，解了百结的心事。从今而后，乐山乐水乐乡间，便是我的寄托。
作者简介
胡立书，男，罗田县卫计局干部。业余爱好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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