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我和其他人一样,只是一个见证者。我的生活已经成了这一事件的一部分。我住在这里,和所有的一切在一起。
——S.A.Alexievich
新型肺炎来袭
南大学子家乡防疫纪实(十五)
南大新传“未来编辑部”出品
作者
付思涵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17级本科生
地区
湖北黄冈
新闻舆论里的高戒备氛围似乎吹不到这个偏僻的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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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病毒的阴影下,年的春节注定不同寻常。我的家乡在湖北省东北部的黄冈市麻田县,是一个大山里的小山村。按照我们村的习俗,每年除夕,春晚开始前的一两个小时,每户人家都会去后山的祠堂里奉祭先祖、围拢火堆闲话,直到春晚快开始才散去。同时家家户户也要带来一捆鞭炮,鞭炮齐放,意味着子孙兴隆发达。今年除夕的祠堂却是一片寂静,空无一人。
往年正月,村里沾亲的同宗人家之间总要互相往来拜贺,更不用说从村外登门拜年的外孙和表亲了,车马、鞭炮、拜年声交织不绝;而今年的村子里,最响亮的声音却是村干部敲着锣,提溜着电喇叭,一遍遍地警告着:“勤洗手、戴口罩,请勿走亲访友、请勿聚集活动。”好几天中午我下楼时,一抬头就能看到村干部走在对面的山头上走动吆喝——那里面对着整个村落,扩音效果最好。
贴在村头的肺炎防控告示
正月初四,近10天没出门的我去了一趟村中心。一路出来,我碰见几个村里的熟面孔,大家一夜之间都戴上了口罩,无论是七十岁的奶奶,还是五十岁的伯伯——尽管有的戴着的是印花的棉布口罩。
翻出山头是一条县道,沿着公路往下走到平缓处,就是附近村民日常采买的集中点,几个小村落的中心。往常这条公路上车辆往来十分热闹,现在却静悄悄的,许久才有一辆车经过。
静悄悄的盘山公路
公路两旁,平时敞开大门做生意的商店都紧闭门户。我来到了一家还开着门的商店,烫着酒红色卷发的老板娘和附近的各户人家都熟络得很,见我来了,她起身去门外,按照年俗给我放了一节鞭炮。老板娘说,她也是今天才开门营业。头几天里,如果乡亲要买什么,就在他们家楼房外面喊一声,她下楼来拿。
这家商店在附近的几家店里算是规模最大的,主要售卖水果蔬菜、烟酒零食、玩具和日用品,店里的蔬菜码得很整齐,不过有些打蔫,显然是有一段时间没人来买了。
“要买的人年前进年货的时候就买啦,”老板娘说,“现在大家也不出门。”
正月初一,各村都开始封路,通往县城的路也被严封。我有些担心:如果大家抢购食品导致缺货怎么办?老板娘对此很淡定:“进货肯定是不好进,如果有货卖完了的话,那就只能暂缺着。”
谈话期间,店里一前一后进来了两位顾客,他们都买了好几桶方便面。其中一位大婶告诉我,她的确是在封村之后想囤点吃的。
继续往前走,我来到了另一家开着门的店,这家店面比之前那家小很多,店里的老板娘正全神贯注看电视。聊起肺炎的话题,她向我展示了一下手里枣红色的棉布口罩:“这是我特意在县里买的。”我翻出手机里的新闻试图说服她:“戴医用外科口罩或者N95口罩才有用。”她掰开口罩:“我这里面有芯子的。”
“其实我们这里的人没那么怕呀。是祸躲不过嘛,(要是感染上)那也没办法。”
我又问:“那你为什么戴口罩呢?”
她表情认真地说:“戴口罩其实挺麻烦的。这个也不光是为了自己,更是对别人的尊重。进店的客人要是看见你没戴口罩,肯定会介意。”
她指了指店外:“……大家也觉得不一定有什么。”因为天气转好的原因,比起前几天,公路上的车慢慢多起来了。
老板娘的店铺斜对面就是村卫生所。所里有一对村医夫妻,今天在所里的是妻子,我看到她时,她正在门口捧着碗吃饭,口罩挂在下巴那儿。有一个小女孩、一个中年男子在医务室打吊针,都戴着口罩。进门的地方摆着防控新型肺炎的宣传板,女村医跟我解释:“这几天天气不好,没放到外面。”卫生所铁门上贴着一张白纸,上面写着“在家吃饭!需测体温者打电话xxxxxxxx”。
女村医告诉我:“附近还没有疑似病例。”
村中心的尽头是党员群众服务中心,我在门口遇到了一位干部模样的中年人。听说我是外地回来的大学生,他问我:“你是从武汉回来的吗?”我否认后,他解释,“从武汉、黄州(黄冈市市区)回来的人,要统一检测体温。”据他说,通往镇上的主干道没封,不过各乡镇去往县城的被封了,各个村也在自己的入口设置了路障。
村口公路上的路障
“这个情况什么时候能好呀?”
他抬头看了看天,说,“谁知道呢?”
回家以后父亲告诉我,村里怕封路会限制村民采买物资,给每家每户发了大米。他去村口领了两袋大米回来,现在正放在客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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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五晚上,我打了一个电话给在镇卫生院工作的表叔。他告诉我,根据掌握的情况,目前本镇还没有发现一例疑似。每天来看病的人和以往流感季节前来看病的人差不太多。
“现在网络信息发达,大家都知道,自己会在家隔离。除非是特殊情况——发烧,会来看病,不发烧的话,(其他普通轻微症状)就不会来。”他很庆幸,发烧来看病的病人没有太多。
镇卫生院没有确诊的资格,只能为出现发烧、咳嗽等疑似症状的病人做一些血常规、胸片、C反应蛋白的基础检查,如有异常,卫生院会把病人送到县里或者市里进行隔离治疗。表叔说,卫生院的医护人员采用了二级防护标准,面对病人时要求穿戴帽子、口罩、手套和防护服。因为卫生院规模不大,来看病的病人也没有井喷,所以一天这些装备的消耗量在余套。
“疫情没有解决之前,这些物资肯定都是缺的,不可能不缺。”表叔说,他们现在的防护用品都是“紧着用”,勉强维持,如果这种消耗状态再持续上十天,肯定就不够了。
“不要太担心,自己做好防护就行。”表叔反复告诉我。
家里在黄冈市区开连锁药店的高中同学告诉我,药店如今的经营情况很艰难。1月20号之后,店里的口罩、酒精、84消毒液等物品就处于紧缺状态,但货源稀缺,外面的货难以运进黄冈——要么就抬高运输价格,才有人送货,导致店里货品暂缺,部分货品价格水涨船高。
“然后就会被骂。别人好不容易出一趟门,就是想买这些东西,你作为一个药店,必备的这些东西都没有。然后还会骂你赚黑心钱,其实货源包括那些运费就很贵了,根本就赚不了几个钱。”
她还透露,药店现在面临一个两难问题:单位A强制要求药店不得关门休业,单位B则要求每家药店开门营业必须每天消毒,并且用体温枪给进店的人测体温,否则就要吊销营业执照。但现实是,店里的体温枪在售罄之后很难补充货源,因为之前也没有料到会出台这个规定。“这到底是开呢,还是不开呢?”她在电话里问我,显然并不指望得到答案。
“现在周围的大部分人都做到了家里蹲,年轻人除了比较闷之外还好,可能打工者和中小企业经营者会比较焦虑。确诊人数一直在增加,但治愈出院的人很少,所以大家一有感冒的症状就会恐慌地往肺炎的方向想。但医院床位不足,医院跑。”我的同学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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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七,村子里迎来了一件喜事——在我家后面的一户人家娶新媳妇,办了一场酒席。烟花、鞭炮轮番轰鸣,村里不少人都聚集在主人家,围在门口的空地上谈笑,氛围一片喜庆。
我想起前几天看到县里鼓励举报非法开摊、赌博的推文,犹豫一番之后,打给了本地的市民服务热线。接线的人告诉我,红白喜事跟商业经营和聚众赌博不一样,只能说倡议简办,不能强制取缔,要减少聚众行为,只能靠村民的自觉和多宣传。吃午饭时,我问父母,怎么这个时候还在办喜事?他们回答说:“人家你管不了呀,只能管好自己不出门了。”
新闻舆论里的高戒备氛围似乎吹不到这个偏僻的村落,然而百里之外的黄冈市却是另一个世界。截至2月6日24时,黄冈市累计确诊新型肺炎例,是仅次于武汉市之外的第二大新型肺炎高发地区,确诊病例数连日来仍在不断上升。
2月1日,黄冈市发布《关于加强市区人员出行管控工作的紧急通知》,对市区居民的出行实行空前严格的管控,除特殊情况外,每户家庭仅每两天可指派1名家庭成员上街采购物资。而在之前的一周里,黄冈市新型肺炎防控指挥部先后发布了关于对外封城、机动车电动车限行、道路封闭的通告。
黄冈市区主干道景象(图源遗爱网)
黄冈市街道景象(同学摄)
作为湖北省17个市、州里人均GDP倒数第二的城市,黄冈面对疫情的困境令人焦急。2月1日,《中国新闻周刊》发表了一位黄冈人关于父亲患新型肺炎得不到有效救治、急速去世的自述,文医院简陋的病房条件让人触目惊心。
微博、朋友圈里有关黄冈医疗物资紧缺的消息
医院环境(图源《中国新闻周刊》报道)
而在我所居住的村落,太阳从山的那头升起,家人仍然在楼下安详地晒着太阳。这个嵌在大山深处的村庄,似乎处于疫情风暴眼的中心,维持着暂时的平静。但,假如出现确诊病人呢?这种平静能维持多久?用倒在路上的大树和棉布口罩构成的防线能抵挡住病毒的侵袭吗?我不知道。
2月4日上午,表叔给我转发了一则罗田县新型肺炎疫情的详细通报,通报里显示,我们镇已有一例确诊病例。6日晚通报更新,我们镇的确诊病例增加到了两例。